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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月刊》康德八十八年12月期

評李存勗

作者:完顔氏塞繆爾

李存勗輕忽了憲制和法統對於世道人心的巨大軟性規約作用,迷信武力的萬能,最終葬身於比他本人更沒有底綫的武力,也帶走了大唐神器在官民心中的最後一絲神聖色彩。

後人對李存勗的批評,通常集中在兩個方向,一個繼承李存勗心腹、河東監軍宦官張承業的說法,抨擊李存勗貿然稱帝;另一個則是沿襲北宋歐陽文忠公非常膚淺和表面的評價,認爲李存勗是“死於安樂”的典型。我不得不遺憾地說,這兩種其實都是腐儒之見。李存勗的真正敗因,是其“以復國爲旗號,也明明可以復國立身卻實則施行完全不遵憲制的‘山寨’制度”。

唐晉王李克用 後唐莊宗李存勗生父 沙陀名將 綽號“獨眼龍” 後唐基業實際上的奠定者

唐莊宗光神聖閔皇帝李存勗,在父親沙陀名將李克用死後繼位爲晉王,此後遵循其父遺志,身爲晉王時,剿滅劉守光父子的僞燕,進位稱帝後又掃平篡逆弒主的朱氏僞梁, 收復了王衍僭號的西川僞蜀,迫錢氏吳越王國入朝參拜,甚至親征擋住兵鋒正銳的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機。可以說,李存勗憑藉一己之力幾乎匡復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然而,在此後短短三年,就民心盡失,內外交困,最終死於興教門之變的亂軍手下,年僅四十二歲,未能保全妻兒,並使李克用實系子孫斷絕。李存勗短暫、輝煌而充滿戲劇性的一生,對於我們今日的滿洲帝國復國戰士甚至帝嗣都有著極大的警示意義。案:關於李存勗的具體經歷,請讀者移步《新舊五代史》《資治通鑑》《遼史》等史料,本文之論述,以默認讀者瞭解基本史實爲前提。

要評論李存勗的過失,首先要講清他所做之事中,何者爲正確。後人多襲用張承業諫言,用結果來反推,認爲李存勗稱帝是失策。這裏我對此種觀點表示堅決的反對,因為無論依

繼位的合法性、

即位的必要性、

即位的時機,

李存勗稱帝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首先說合法性。雖然李唐皇室出自鮮卑部,而李克用家族(朱邪氏)出自沙陀部,兩者血緣關係相當遙遠,但是李克用的父親朱邪赤心卻被唐廷賜姓李氏(賜名李國昌)並編入唐宗室籍。需要説明的是,將外姓之人賜國姓並編入宗室籍是唐朝一項旨在增强宗室實力的制度。(在唐末,朱邪赤心家族也不是被編入唐宗室籍的孤例,如神策軍將領宋文通被賜姓名李茂貞後,其家族也是以同樣方式被編入唐宗室籍。)朱邪赤心在唐懿宗時協助唐廷平亂立下大功,懿宗李漼親自召見,賜國姓及名國昌,竝將其一族編入鄭王一系宗籍,自此李國昌一族成爲唐宗室,屬唐室小宗。爾後,李克用又因功累封隴西郡王、晉王。根據古代宗法制度,小宗可以入繼大宗。因此,李國昌一系在唐廷失去大宗繼承人的情況下,是擁有唐廷皇位的繼承權的。而朱溫篡位弒君,唐室自唐宣宗李忱以下男嗣幾乎全滅,其餘正根子孫流散,就正是這樣的情況。所以,雖然李存勗在實系角度上與李唐皇室無關連,但是李國昌一系在法理上是唐宗室,依據唐朝宗法,在符合條件的前提下可擁有繼承權。這種特殊的“外姓養子繼承權”雖在我滿洲國的帝位繼承中屬非法¹,且在我先國大清的皇位繼承中乃至漢、明等主要支那朝代的皇位繼承中也均屬非法,但在李唐卻是合法的。故而我們可以說,比起阿斯蘭總理大臣閣下上次撰文評述的劉裕,李存勗稱帝仍以唐爲國號這一點,至少形式上做到了“堅持復國路線”。此處插敘一句,即使是反對李存勗稱帝的張承業,也是承認李存勗在法理上擁有唐廷皇位的繼承權的。

李存勗即位的必要性,是批評者抨擊的另一重點,這個說法的來源,依然是終身忠於唐廷以及晉王家族的宦官大將張承業,張承業曾在勸阻李存勗稱帝時對他表示,你應該頂著唐晉王的名號消滅亂臣,剿平叛逆,之後尋找正根的唐室子孫承繼大統。當然了,如果到時候找不到,那麼你也可以繼承皇位。一句話,張承業認爲李存勗彼時稱帝,必要性不足,時機也不對。時機問題容下段論述,此處先講必要性。李存勗繼位的必要性在於,在當時的中原大地上,“皇帝”稱號已有氾濫趨勢,塞外滿洲的契丹先民姑且不論,李存勗在世期間,在他的晉王 — — 後唐政權的周圍,就先後有僞梁、僞燕、僞蜀等唐廷反賊自稱皇帝。用一句俗語來說當時的亂局就是:“皇帝已然不值錢,何況你連皇帝都不是”。而且自曹丕以來,中原篡逆成風,經五胡亂華後,雖然從血緣上說“中國人”早已換種,然而其“易姓革命”的假“王道”文化卻頑強地挺立幾百年,僅就鮮卑一系而言,就有部落大酋長拓拔氏(元氏)的魏朝經東西兩國分立後分別落入高氏、宇文氏之手,後又有楊堅篡北周宇文闡,李淵篡隋楊侑,當然李唐定鼎後也未曾稍安,前有玄武門之變,後有甘露之變,皇皇大唐,用堯帝之聖王美號,竟沒有幾個皇帝是正常繼位、自然死亡。阿斯蘭總理大臣曾云:“唐朝以政變著稱。”可見支那人驕傲的“大唐”在國統上是個怎樣的底色。所以一個令人寒心的事實是,這樣歷史背景下的朱溫篡唐,在時人眼中實在算不上什麼罪大惡極。而當我們翻開《五代史》,朱溫的僞梁竟是作爲所謂的“正統王朝”被記載,幾十上百年後的宋人尚且如此看待,當時的民衆對“唐梁換代”的觀感不問可知。若李存勗不稱帝打出“復國”旗幟,則雖然表面上晉、梁仍是兩國,但卻是“以藩王對抗皇帝”、“以地方對抗中央”,這樣不但氣勢上李存勗會矮僭位的朱氏父子一頭,甚至久而久之都可能被污名爲“反賊”,在政治上越來越處於不利的地位。而李存勗用唐廷舊號即位稱帝後,就可堂堂正正打出復國旗號,以天子之師對抗朱梁逆渠。晉王李存勗稱帝重續大唐王朝,實與漢中王劉玄德稱帝重續大漢王朝一樣,是勢所激然,箭在弦上。因此,李存勗稱帝的必要性是百分之百。

李存勗即位的時機選擇,我認爲也是完全正確的。前文分析過,李存勗有資格當皇帝,在那種情形下也應該當皇帝。然而張承業卻認爲,李存勗不該在這時候當皇帝。我完全不同意張承業的主張,李存勗在那時候當皇帝應該是最好的時機。首先,依照老晉王李克用“三矢之約”的遺囑,李存勗已經俘殺僞燕劉仁恭、劉守光,可謂“三年無改於父之志”,也已經立下了不世之功。其與僞梁的交戰,雖然勝多敗少,但也是互有勝負,陷入某種膠著。唐朝後期以來,藩鎮割據,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幾人之領地實同獨立王國。若想要滅僞梁,報國仇家恨,李存勗就必須能夠招攬更多盟友,其中包括對各路“自守之賊”封官晉爵,而區區晉王能封的官爵給的賞賜自然是極其有限,畢竟僞梁那邊可是自號“天子”。若在那個時間點上李存勗還不稱帝,各方藩鎮必然猶疑觀望,甚至直接投梁。畢竟,雖然朱溫實際上是弒君自立,但形式上走的還是完全“合法”的“禪讓”程序。若李存勗還是個唐廷所封的晉王,那麼“聽天子不聽晉王”至少在名義上對各地藩鎮而言,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當然,內部原因也是莊宗選擇即位時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考慮,張承業已在半年左右之前病故,不必擔心他再出言反對引起內部不穩,而李存勗晉王政權內部一些懷有異志之人也已大體被清理乾淨(至少在那時看來如此)。故而李存勗的稱帝時機可以說幾乎完美,早一些有引爆內部矛盾之虞,晚一些則形勢可能逆轉。

可惜的是,擁有繼承權和即位必要,在最合適的時機即位的唐莊宗光神聖閔皇帝李存勗,卻將自己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總結來說,就是“打著復國的旗號販賣私貨”,導致自己的合法性被日益侵蝕,政權的基礎遭到嚴重動搖,最終不僅導致了身死家亡的下場,更間接將幾乎就要復興的唐室正統一把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當然,嚴格來說李存勗的父親李克用對此也要負有一定的責任,然而,李存勗是有糾正其父錯誤的可能的,但是他不僅沒有這樣做,還一路把錯誤推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爲後話。

李存勗稱帝以來的第一個錯誤就是“亂尊私親,敗壞唐統”。李存勗四月稱帝,不足一月後的閏四月即追封自己的三位祖先爲皇帝,問題極爲嚴重。

一、李存勗實系三代先祖中,祖父李國昌(朱邪赤心)、父親李克用雖法理上是唐宗室,但屬唐室小宗,按照列朝宗法制度,小宗入繼大宗成爲天子時不可亂尊其本宗的先祖,即不可亂尊私親。例如,漢光武帝劉秀底定東漢後沒過多久就把自己按照輩分過繼給父輩的大宗,也就是漢元帝。説白了,在漢朝宗法上,劉秀是漢元帝嗣子,而非其生父劉欽之子。漢昭烈帝劉備在成都稱帝後,雖説未明徵己身之宗法世代,然亦并未有如李存勗這般地亂尊其祖父劉雄、父親劉弘。李存勗既時常自比劉秀、劉備,亦理應如此。何況唐代本身即在文化上處處以漢的正統繼承者自居,竝師法漢代制度。按照唐代繼承的宗法制度,雖然朱邪執宜、李國昌、李克用是李存勗的實系祖先,但在宗法上來說,李存勗以小宗身份入繼大宗後,他的親生父祖與他再無直接關係,僅爲遠房親屬,而朱邪執宜更是等同路人,將遠房親屬甚至路人與唐室正宗的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唐懿宗李漼及唐昭宗李曄并入太廟(李國昌被追尊爲所謂“唐獻祖”,李克用被追尊爲所謂“唐太祖”),純屬鬧劇。

二、比起第一個問題,更爲鬧劇的是,李存勗在唐懿宗李漼、唐昭宗李曄、“唐獻祖”李國昌、“唐太祖”李克用之外,又加上所謂“唐懿祖”朱邪執宜。很明顯,所謂的“唐懿祖”本人都根本還不姓李,根本就不曾被追認爲唐朝宗室,其本名甚至連漢語詞都不是,完全出自音譯。在宗法上,李存勗以唐室小宗身份入繼大宗之後,李國昌、李克用就已經跟他基本等同路人了,自然更不必説一個連唐宗室都不是的朱邪執宜了。還不用提“唐懿祖”這廟號早在唐高宗李治享國期間就已屬於唐高祖李淵祖父即西魏八大柱國之一及李唐基業奠基人李虎的父親李天錫(李天賜)。而“唐獻祖”的廟號也是早被唐高宗李治封給了李天錫的父親李熙。一個王朝是不可以出現兩位廟號相同的君主的,這個常識連今人尚且通曉,何況李存勗的晉王 — 後唐政權呢?

三、然而,李存勗的迷惑操作並未到此爲止,後唐山寨版“七廟”中唯一一位似乎看上去還有點道理、有點資格(前文已敘,實際也是沒有任何道理和資格進入太廟)的追尊皇帝,更被李存勗搞得無比荒唐,他就是李克用。而問題同樣也體現在廟諡上。衆所週知,前文提到的李虎,就是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祖父,在唐初時被追尊爲皇帝,李虎的廟諡是太祖景皇帝。而李存勗給了李克用一個“太祖武皇帝”的廟諡,與李虎的諡號雖然不同,但廟號卻發生了重疊。換句話說,在後唐那裏,“本朝”出現了兩位“太祖皇帝”(唐太祖李虎、“唐太祖”李克用),兩位“懿祖皇帝”(唐懿祖李天錫、“唐懿祖”朱邪執宜),以及兩位“獻祖皇帝”(唐獻祖李熙、“唐獻祖”李國昌),而一個王朝是不允許出現兩位廟號相同的君主的,更加不允許出現兩位“太祖”。

李存勗處處將李唐稱為後唐的“本朝”,然而卻明確通過追封朱邪執宜、李國昌、李克用做出這種類似“我的帝統來自朱邪家族而不是李虎家族”的暗示。廟號可選的美詞衆多,李存勗挑出這樣三個廟號來尊自己的私親,很難認爲他不是有意“發明歷史”、混淆唐統。然而,適得其反的是,李存勗的這種做法非但欺騙不了天下人,反而是極大地損害了自身的合法性,爲他的敗亡埋下了禍根。當然,更嚴格地説起來,後唐是“復國”不是“建立新國家”,唐代的一切宗廟制度都應該直接“恢復執行”。也就是説,後唐應直接恢復唐朝的一切制度,其宗廟就應該尊奉唐朝宗廟中的所有皇帝(從唐太祖李虎到唐昭宗李曄)。李存勖“另立七廟”的做法本身就是毫無道理。比起這種亂唐統緒的大罪,李存勗擅改祭祀制度,將李克用、李國昌、朱邪執宜等三代實系先祖强行拉入唐代早有定制的皇帝配享神祇的次序中已算不得驚世駭俗。

可能有人認為,五代是一個“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爲之耳”的時代,就算李存勗實行了這樣山寨的宗廟祭祀制度,但只要他有著強大的軍閥部隊,誰又能奈何他?這就是不懂法統、憲制重要性的無知之言。

有一首民謠這樣唱道:“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撥亂五十秋。”五代的這五個國家中,除了僞梁是直接弒君篡唐之外,其他的三朝都是後唐各種意義上的繼承者。後晉建立者 — — 兒皇帝石敬瑭是後唐大將,後漢建立者劉知遠是後晉大將,後周建立者郭威是後漢大將,當然更著名的宋太祖趙匡胤又是後周的大將。唯一例外者後梁朱溫,則是來自體制之外的黃巢反賊部隊。因此結論已經很清楚,“兵強馬壯者爲之耳”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後唐莊宗李存勗。而李存勗做的最惡劣的一件事,正是通過他一系列違背唐廷憲制法統的錯誤操作,徹底瓦解了唐廷在僞梁篡逆後殘存的合法性和神聖性,導致了唐朝復國並延續下去的可能性遭到徹底的斷絕。名不正則言不順,如果連太廟祭祀這種純粹禮儀性的制度都無法遵守、都要胡搞瞎搞,那麼有實際意義的法令和制度,更是隨時可以因爲自己的一時好惡或一事需要來做更改。久而久之,人們對李存勗政權的認知,就會從“唐廷正統繼承者”、“唐朝復國力量”,滑落爲“打著大唐旗號的軍閥政權”。李存勗處處以漢光武自況,然而卻完全沒有學習到劉秀嚴格執行漢朝憲制法統的精神之精髓。本來,李存勗以唐廷正統繼承人身分對僞梁集團首惡明正典刑,既是大快人心,又是天經地義,可謂那個時代,大忠大孝的典範。原本,這樣的積極形勢可以成爲天祚大唐的最好注脚,可正是因爲李存勗只用“唐”之復國旗號,卻在實際的憲制層面胡搞瞎搞,導致他親手葬送了千載難逢的大好局面。處決僞梁逆魁之後不久,李存勗得到臣下上書,說找到了完整的唐代法典,要求實行。莊宗下詔准許,然而卻並無下文。想來也并不意外,唐代的法典與李存勗後唐軍閥政權的實際利益不能相容之處絕不會只是一兩個地方,李存勗怎麽會去認真地切實地執行之。

孔子曰:“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懷德,小人懷土”,這裏的“德”與“刑”均是國家憲制法統的不同側面。李存勗既然在實際上放棄了大唐王朝的憲制法統,他就注定無法以對“君子”的手段來統治自己的國家,而只能以對“小人”的手段來進行統治。而這種統治方式也成爲了李存勗敗亡的最直接原因。結果就是李存勗無論是對自己寵信的伶官,對李克用的義子們(例如著名的十三太保),還是對朝中其他的大臣,或是對各地的藩鎮,都只能采取濫封官爵,隨意賞賜的方式去籠絡甚至是收買。然而,用金錢和官位收買得到的“忠誠”,其存在的原因就只是背叛的價碼不夠高。如果君臣之間、兄弟之間、上下級之間、朝廷政府和民衆之間的關係都是赤裸裸的利益維繫,那麽一旦有足夠大的利益誘惑,就會頃刻之間分崩離析。這種分崩離析有時候甚至都不需要外敵的存在,如果“我”忠於君上只是因爲利益,那麽“我”何不自己當皇帝,這利益豈不是更大到沒邊?莊宗後唐政府,就這樣在帶頭破壞憲制法統的李存勗的帶領下,徹底淪爲了一個完全靠著共同利益維護的、毫無恩義、上下相蒙、無法無天的軍閥政權。也就無怪乎李存勗的帝業與人生結束得倉促如同笑話。皇甫暉區區一名步卒,只是因爲賭博輸了錢,就煽動起魏博軍大亂。而李存勗倉皇間派出自己的義兄李嗣源(後唐明宗)平叛,結果嗣源竟被就地策反。李存勗只得逃亡,在興教門居然被自己親弟李存乂的養子(也算侄子)郭從謙背刺,中箭重傷於亂軍之中。臨死前想見自己的妻子劉玉娘皇后一面,竟被拒絕。劉后只送給莊宗一碗酪乳,存勗飲畢,可能是急火攻心加上傷情惡化,隨即駕崩。

説起這位皇后劉玉娘,雖然她在莊宗臨崩之際的表現著實令人憤慨,然而若前後翻檢史料,不得不承認,正與那句著名的“家有賢妻,丈夫不做橫事”的俗語完全相反。李劉夫婦在某種不良的意味上倒真是絕配。前面説過,李存勗不遵大唐法統、擅改李氏憲制,導致他只能以濫賞來籠絡官吏與兵將。但其實這裏面有多少是被迫有多少是有意是一件很難説清楚的事情,因爲李存勗稱帝後喪失理想、不遵憲制,其驕奢淫逸的程度是相當驚人的,而這樣奢侈的生活再加上賞賜無度,必然伴隨著橫徵暴斂。劉玉娘在這方面與其夫志趣相投,搜刮民脂民膏不遺餘力。更要命的是,劉玉娘極爲守財,李存勗又頗有些懼内,在鄴城大亂已起,京城²軍心不穩的時候,李存勗的近臣要求李存勗趕緊拿出錢財犒賞軍隊,來解眼下的危難。玉娘抵死不從,竟然將文武官員叫進宮來,撿了幾件不那麽值錢的宮中器物,和李存勗的幼子們一起將其擺在大臣面前說:“國庫沒錢,宮裏就這點鍋碗瓢盆,還有這幾個小孩,都拿去賣了,分錢給將士們吧”。文武官員面面相覷,語塞退出,從此也注定了李存勗斷絕最後一綫生機。其實這在劉玉娘做的事情當中還算不上最驚世駭俗,她還是個“打爹駡娘”(字面意思)的不孝之女。玉娘出身貧寒,但天生麗質,戰亂中與親人離散,被李存勗看中納爲侍妾。此後她的父親輾轉找到女兒,要知道此時玉娘還不像後來那般“青史留名”,無名老人冒認父親的可能性幾乎可以説是不存在的。然而也不知道玉娘是恨自己被抛棄、害怕出身低微遭恥笑,還是單純覺得晉王給的這麽多賞賜她捨不得分給父親。她竟公然說:“我沒有爹,我爹死了,我還趴在他遺體上痛哭來著,這老頭是哪來的,我不認識”,下令一頓鞭子板子將自己親生父親打了出去。這樣我們也就能理解,爲何在鄴城之亂到興教門之亂之間,各地會有人傳言說劉皇后鴆毒了莊宗,畢竟以這個女人的一貫作風,以及她在李存勗臨終之際的真實表現,劉玉娘并不是完全做不出這種事來。玉娘還送了李存勗一頂身後綠帽,他死後劉玉娘私通小叔子李存渥,連繼位的李嗣源都受不了這樣的醜聞,下詔賜死了玉娘。一個男人的内涵的最充分體現是看他選擇什麽樣的女人相伴,中宮皇后應該是母儀天下,女德更應是全國表率,李存勗竟能將劉玉娘這樣的女人立爲皇后,也可以側面體現“忠孝”二字在他心中到底是什麽樣的地位,也就不難理解他爲何敢於實行那麽多顛覆憲制的山寨制度了。

李存勗的胡作非爲開啓了將後唐這個以唐室復國爲號的正統王朝徹底變成軍閥山寨政權的不歸之路,興教門之變后,其義兄李嗣源漁翁得利,承繼大統,是爲唐明宗。唐明宗在尊私親、亂綱常方面比唐莊宗更加肆無忌憚。前面説過,李國昌一族被唐懿宗編入鄭王房,成爲唐朝宗室,而李嗣源本身是個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孤兒,自幼長在沙陀軍中,長大之後因騎射有天分而被李克用看上了,李克用才將他收爲軍中的養子,説穿了,李嗣源可不是在唐廷宗正寺入籍的唐朝宗室,只是李克用作爲沙陀軍事兄弟會的統帥爲了軍事目的才在軍中自己個認下的義子乾兒而已,與李唐皇室根本沒有法理關係,完全是外姓旁人。不過李嗣源絲毫沒有因此而謹小慎微,反而大張旗鼓,追封(發明)自己的“實系祖先”:高祖父“唐惠祖”“李聿”、曾祖父“唐毅祖”“李教”、祖父“唐烈祖”“李琰”、生父“唐德祖”“李霓(又作李電)”,然而這些人究竟是做什麽的,恐怕李嗣源自己也編不出來了。而這位在山寨的基礎上繼續山寨的唐明宗李嗣源的結局也比他的義弟李存勗好不了多少。他雖然不是被叛亂直接弑殺,但卻也事實上是被亂兵嚇死。之後李嗣源親子宋王李從厚繼位,未幾被李嗣源養子李從珂(王阿三)兵變篡位,而不久,李從珂也被李嗣源女婿,著名的兒皇帝石敬瑭以“幽雲十六州奉送上國”的條件引遼太宗耶律德光的契丹兵推翻。大唐復興的希望,自此永遠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下。

回顧李存勗的一生以及晉王 — 後唐政權的歷史,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曾經懷抱理想,但終因心術不正而身死族滅,不能保全妻子的一個不能善始善終的復國戰士以及他事業高開低走的悲劇結局。他輕忽了憲制和法統對於世道人心的巨大軟性規約作用,迷信武力的萬能,最終葬身于比他本人更沒有底綫的武力,也帶走了大唐神器在官民心中的最後一絲神聖色彩。李存勗的經歷,對我們今天的滿洲帝國復國戰士甚至帝嗣都有著極强的警示意義。復國絕不是僅僅舉起那一面曾經被敵人踐踏在地上的旗幟,而是復興這面旗幟所代表的一切,是她的憲制、法統,她的意識形態和道德觀念。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復國,也才是有著成功希望的復國。李亞子的前車之鑒,我等必須深戒。

注釋:

¹ 《帝位繼承法》已明定了滿洲帝國皇帝的帝位繼承必須按照愛新覺羅氏男系之男子的實系,而收養、過繼一類的做法(收養愛新覺羅氏宗室子弟甚至是收養外姓之人)都是不算數的。

² 後唐的都城是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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